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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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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午有課,紀川請假了,跟賀懷章和賀亭一起回了家。就在剛才,從醫院回家的路上他聽到了一個噩耗——從今天起,賀亭要住在他們家了。

這是一個實實在在、毫不摻水分的噩耗,紀川心裏難受得要死,很想對賀懷章大喊一句:“我不同意!”但是不行。

其實早在十三年前,在紀川六歲的時候,賀亭就曾經來他家借住過一段時間。據說,當時是因為強勢的賀靈芝和她那位懦弱隱忍的丈夫終於過不下去了,兩人鬧離婚,整日大吵大鬧、砸東西,小賀亭沒人管,只得他舅舅賀懷章來管。

那一年,賀懷章正處於事業轉型期,是最忙的時候,忙到常常不回家,恰好當時紀川又總是生病,大病沒有,小病不斷,三天兩頭感冒打針,一打針就掉眼淚,哭著說想見爸爸,讓爸爸回來陪我。

賀懷章心疼得不得了,只要是在市內,不吃飯也要抽時間回家陪紀川一會。後來紀川病好了,黏人的毛病卻沒改掉,像一只小跟屁蟲似的整天跟著爸爸,賀懷章一出門,他就問去哪裏,能不能帶他一起去。

那天,賀懷章接到姐姐賀靈芝打來的哭訴電話,得知因為父母吵架、家裏氣氛惡劣,小賀亭離家出走了,到處找都找不到。

賀懷章只得派人去找,自己也親自去了。他出門的時候,紀川從沙發上跳下來,第一時間戴上帽子圍巾手套,拍了拍自己身上毛絨絨的大衣說:“爸爸,我準備好了,我們出發吧!”

賀懷章沒辦法,只得把小跟屁蟲抱進車裏。

紀川隱約記得,那是一個冬天的午後,他們找賀亭找了很久,太陽都快落山了,去了很多賀亭可能會出現的地方,最後發現他竟然躲在學校的一個角落裏。

是紀川最先發現的。

那所小學有一座巨大的戶外滑梯,滑梯的造型十分卡通,底下有一個半人高的塑料小山洞,特別小,而且被擋住了,很難發現。紀川被賀懷章牽著走過去的時候,耳朵一豎,聽見那邊有動靜,便甩開賀懷章的手,噔噔跑過去了。

他看見了“山洞”,膽子很大地鉆進去,裏面空間狹小,天快黑了,光線暗得幾乎看不見,他只往前走了一步,就撞到了一個人身上。

紀川大吃一驚,回頭喊:“爸爸,這裏有一只小孩!”

當時賀亭已經凍僵了,團成一團瑟瑟發抖,似乎還有點感冒,時不時咳嗽一聲。但並不影響說話,他才七歲,長大後身上那股睥睨凡塵的高貴冷艷氣息就已經初顯端倪,他不滿意地瞪了紀川一眼,啞著嗓子說:“你才是只呢。”

紀川:“……”

後來,賀亭被紀川從洞裏拖了出來,賀懷章帶他們回家——賀靈芝原本想把自己兒子帶回去的,但不知道為什麽,紀川感覺她好像也有點怕賀懷章,總之一切安排都聽賀懷章的,叫她先把自己離婚的事處理好再說,她就走了。

然後賀亭在紀川家裏住了兩個月,這漫長的兩個月,紀川一天都不高興。

可能與天生的高智商有關系,賀亭是個非常特別的小孩,特別聰明,也特別討厭,他好像故意跟紀川過不去,不論是日常用品也好,衣服也好,游戲機也好,賀懷章問他喜歡什麽時,他就指著紀川說:“要和他一樣的。”

於是他們背著一模一樣的書包,打扮得一模一樣去上學,還要比個子,他比紀川大一歲,揚起下巴,眼睛從上往下睨著紀川,傲慢地說:“你怎麽這麽小?小不點,又小又笨,小笨蛋。”

紀川被氣死了,回家摟著賀懷章的脖子告狀:“爸爸,你讓他走,我不跟他玩了。”

賀懷章問:“怎麽了,為什麽?”

紀川說:“他罵我。”

賀懷章說好:“我知道了,我等會就幫你教訓他。”

紀川很高興,爸爸果然是向著他的。於是當賀懷章去找賀亭談話的時候,他悄悄地躲在門後偷聽,令人失望的是,賀亭沒挨打,也沒挨罵,他爸爸竟然語氣很好地哄賀亭,讓賀亭和“弟弟”好好相處,不要吵架,還管賀亭叫“亭亭”,紀川心想,又不是女孩子,難聽死了。重點是他爸爸幹嘛要哄他,還騙他說會教訓他,原來私下裏對賀亭這麽好。

紀川覺得自己被欺騙了,氣得回到房間大哭一場,越哭越傷心,他認為爸爸變了,再也不是以前那個只對他一個人好的爸爸了。

也正因為如此,他更加討厭賀亭,偏偏賀亭本人沒有自覺,天天往他眼皮底下湊,說的那些話自然也是很討厭的,除了將“討厭”兩個字越描越重,沒有別的效果。

所以等到兩個月後,賀靈芝終於離了婚,要帶賀亭出國的那一天,紀川特別高興。

臨別之前,賀亭問他:“我去日本以後,你能給我打電話嗎?”

紀川開心地說:“不能!”

一句“不能”,他們十三年沒聯系過。

紀川對此無所謂,實際上如果不是現在又見到,他差不多已經把賀亭這個人忘幹凈了。如今舊恨才消又添新仇,賀亭回國幹什麽?紀川完全能想象出以後的種種不開心,這日子沒法過了。

他回到家以後,把自己鎖進房間裏,默默地跟混球玩了一下午,賀懷章和賀亭在樓下說了些什麽一句也不想聽。快到晚餐時間,紀川給孫轍打電話,說自己骨折了,需要安慰。

孫轍嚇了一跳:“怎麽弄的?在哪家醫院,我去看你。”

紀川說:“不用,已經出院了,你請我吃頓飯就行。”

孫轍一聽就知道不嚴重了,爽快地答應,約了一家餐廳。出門的時候,紀川不得不下了樓,賀懷章在樓下客廳坐著,家裏新來的那位不知所蹤。

紀川走過去,抿了抿唇,若無其事說:“爸爸,我出去一趟,約了朋友,不在家吃了。”

賀懷章問:“哪個朋友?”

“孫轍。”

“早點回來。”賀懷章坐在沙發上,西裝外套已經脫了,身上只一件襯衫,那款型十分襯身材,擡手拿東西時明顯勾勒出肩臂上線條鼓起的肌肉,那股潛藏在正經裝束下不為人知的力量感,是他熟悉的。

“……”紀川頓時又想到了那些不該想的畫面,耳根一熱,連忙低下頭,輕聲說了句“好”,匆匆地出門了。

二十多分鐘後,到了和孫轍約定好的地點。礙於紀川是“傷殘”人士,點菜時孫轍特地幫他點了一份大骨湯,問他:“我體貼不?”

紀川沒心情貧,喪氣地說:“孫哥,我以後恐怕要有和你一樣的煩惱了。”

孫轍兩眼冒出八卦之火:“不會吧?你爸也帶回來一個私生子?”

“……”紀川撇了撇嘴,“不是私生子,是他外甥,賀亭,賀亭你知道嗎?你可能不知道,就是——”

“我知道,他媽和我媽是朋友,原來那個親戚是他啊。”孫轍說,“他怎麽了?不就是個外甥嘛,又不是你爸自己的兒子。”

“我也不是我爸自己的兒子啊。”

“……”

這句說得有歧義,紀川也意識到不對,解釋說:“我沒別的意思,就是有點……有點郁悶。”

孫轍點了點頭,表示明白了,紀川是覺得自己對賀懷章來說,可能沒有賀亭親?還是什麽意思?

這種話沒法說得太直白,孫轍以前想過,他們那圈朋友其實背著紀川討論過——賀懷章的繼承人會是紀川嗎?他們父子情深,看上去一定是的,可誰也不知道賀懷章以後會不會搞個親生兒子出來,繼承家業這種事,代入自己想一想,誰願意交給一個毫無血緣關系的外人呢?那不是江山旁落麽?

孫轍咳了一聲,安慰道:“你別想太多,順其自然吧,賀亭畢竟姓賀,他為什麽隨母姓你還不明白麽?他們賀家這輩就這一個,你沒必要跟他爭,反正賀叔叔對你好,總不會虧待你的。”

“……”紀川聞言一楞,“我不是說這個……”

孫轍有點尷尬:“啊?那你說什麽?”

“……”

紀川說不出話了。

本來他不高興是因為家裏突然來了一個“第三者”,他爸爸的愛分給了另一個重要的人,因此感到說不出的難受。可孫轍這番話聽到耳朵裏,他竟然有種猛然驚醒的感覺,原來外人是用這種眼光看他的嗎?那賀懷章呢?

賀懷章心裏是否也有一桿親疏分明的秤,從一種他不曾想過的角度衡量他?

紀川突然想起昨天晚上,賀懷章那麽正式地找他聊天,問他以後想做什麽,想從事什麽行業……這不會是暗示吧?暗示他應該自己去找工作,所以才叫賀亭回國,因為要把賀亭放在身邊,當成繼承人親自培養?

似乎說得通了。

紀川心臟猛地抽緊,有點喘不過氣。他不看重什麽家業不家業的,可如果賀懷章真的這麽做了,顯然表明了他在他心裏並不是最重要的,無論他們關系多好,他還是不把他當親生兒子看待,親疏有別,真的是親疏有別麽?

……不會的。

他們這麽多年的感情,他爸爸心裏最重要的人不是他還能是誰呢?怎麽可能不是他?

在孫轍的註視下,紀川低頭攪了攪湯匙,食不知味地喝了一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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